日暮
  • 珠珠
    2025-04-07 16:08

    谁都想不到,日子过下去才会衰老。“老”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字。只有真心想活的人才能充分体会出这个字的意义。

    剩下的岁月,我也一直没分清,是在城里过剩的,还是人生过剩的。反正在老家,我常常把二里路走成了四里,闻那远处的喧嚣、近处的静谧,还有悠久的风尘和乡下贴近的平安。

    伯父91岁了,还在种田、养猪、养鸡,打理自己的责任田。我以为,人就像流水的兵,只有老家是铁打的,位置坚如磐石。

    人到日暮,青春早已覆盖老年岁月的尘埃。唯有老家,还时隐时现。

    回望岁月要多短就有多短。称心如意时,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快乐、更和气;倒霉时,也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积极、更泰然。可人上了年纪,想恢复一下年轻时的心态都不可能。

    过日子就跟写文章一样。我的体会是,每写一篇文章,我都当成最后一篇文章来写。文章不是越写底气越足,而是越写越能发现自己能力的薄弱与欠缺。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写作信心递减过程,迟迟不能开头,难以启笔。

    文学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我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与我有着共同时光的老友。他们落在我的想象里,被我虚构。我像画家一样描绘他们的文学形象。文学形象经过了心灵的友好“淘洗”,变得丰满、可观。我让他们有一个不知道的自己,散发亮光,照亮个人。

    人都是自己逼自己。我时常苟且。好久不写一个字,不关心身外之事,人反而活性十足,像小说里的主人翁那样自信,自己至少是个才子,实现了经过书本指点,立志要过一种与尘世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像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和老家的关系,就像做饭与烧柴。我常拿出好酒喊发小,回顾往事、旧人,今日有酒今日醉。

    人老了,总是对过去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感兴趣。

    有酒什么都好说。我们带着能喝酒的优越感,却没有高人一等的举止。日暮让我们完全摆脱了性格中爱幻想的成分。每一句虽然是酒话,但没有一句不是真话。只是桌子上炖的钵钵热气腾腾,让人有时忘了话题,找不到切入点。

    老家小得让人心疼。我有想扩大它地盘的野心。

    建高应是跟着钱跑,最早离开老家的人。国家后来给这种勇敢定性为市场经济。他从闸口一路到长沙。他认为,钱到了长沙就落了窝。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和长沙连在一起。即使当一辈子平民,也要当个“首席百姓”。于是,他接装修、办酒店、开餐馆,哪样赚钱做哪样。大钱谈不上,小钱长流水。日暮之时,才总结出自己大半辈子就是跟市场跑,随波逐流。以前是用腿跑,再后是用单车跑,最后用小车跑。以我对建高的了解,如果他专注做一件事,那他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也应是半个专家。

    几十年来,建高把长沙跑得比老家还熟。可真正赚到手,别人想分一杯羹都不可能。他有三段婚姻。他没有亏待自己。别人是失败一次,就此“望婚兴叹”。他是败了再结,结了再败。他始终认为,男人没有女人,日子会越过越渺茫,始终不改对女人的初心,深信女人心地高尚。只是他选择老婆时,有一分无师自通的老到从容。他把熟悉的女人放在婚姻的位置上反复掂量,发现竟只有一个适合他。这个发现让他有获救般的得意,感到自己很了不起,甚至很富足。

    时过境迁,建高反复求证比较,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事,就是娶了现在的老婆。他的老婆好像早就看淡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用迁就慢慢熄灭建高爱折腾的欲望,让他放弃了被生活训练出来的狡猾。建高认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在老婆面前“自鸣得意”。即使暗自使劲,也赶不上老婆。这种近乎孝顺的感情,建高自己都奇怪。

    女人影响一个男人是深刻的。

    日暮之年,建高打起了小算盘。他不想把日子过剩,也不想把人过剩。他在长沙一小区开了一家袖珍超市,相当老家当年的代销店。一切以老家的习惯为准,和老婆过起了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知足日子。

    我们失联几十年。但彼此都不会相信对方不在了。我们第一次在长沙见面时,就一见如故。好像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重要关系,只是一时弄不懂而已。他忍住了对我的成见,开车带我走街串巷。他是想告诉我,长沙有他就不存在迷路。

    在老家,经常有人传建高发了财。我是个没事天天看报的人。几十年过去了。长沙的大报小报没有他的半点消息,体面的、负面的消息都没有。我就知道,建高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机灵,说话的腔调再怎么和长沙人一样,也无法融入,他活得默默无闻。

    去年,建高大张旗鼓地把老家的房子重新布局一番。他应是让自己触景生情,过一把“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瘾,也算是给老家一个交待:老胡家的人回来了。

    人老了,好多事不需要沟通,就能达成共识。

    听旁人说,建高自诩是个能喝酒的人。可我自从和他接上头就没见他端过杯,要开车,这很正常。后来发现,他不开车时也不端杯,宁愿桌前桌后搞服务。他硬说不喝酒了,也不给半点理由。我也不多问,一个心上有女人的男人总是有点小秘密。不过他爱藏酒。他在老家设的二次酒局,不仅让老同学品了上好的陈年老酒,还让我带了三斤回去。酒桌上,他完全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想,建高应是以这种自亏的方式来缅怀过去。以前是豪饮,现在是豪请。

    日暮乡关何处是?这是一千多年前崔颢的无心之问。日暮之愁不是社会之愁,也不是时代之愁,而是听天由命的人生之愁,不会因古今的轮番到来而被消解。

    作者:余志权

  • xcd001
    2025-04-08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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