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叫孩子为“娃”,湖南人叫孩子为“伢”。湘资一带称伢崽、妹子,沅澧一带号男伢、女伢。但是凡涉及湖南风习的影视作品,演员们说到“伢”这个称呼,发音却一律是yá,因为《新华字典》的普通话注音就是yá。殊不知,湖南人一听到这样的读法,心里就忒别扭,因为他们称呼孩子是“ŋá(伢)”,而称呼父亲才是“yá(爷)”。
湖南的“伢”字不同于北方的“娃”字。娃字古已有之,远古奇书《山海经》那个“精卫填海”的故事里,化身为精卫鸟的炎帝小女儿,就叫作女娃,东汉字典《说文解字》已有收录,清代《康熙字典》里诠释的音义是“於佳切,音洼;美女也。”虽然娃字无论在古字典、古诗文中都是指美女,但其读音就是wá,所以现代普通话可以借用来指代孩子,也算是语义的一种自然引伸。而伢字亘古未有,应是近现代的文人记录湖南方言时,根据其与牙字的方言读音相同,加上一个偏旁“亻”生造出来的。而《新华字典》为之注音的时候,无法在以北方话为基础的汉语拼音方案里,为这个南方特殊发音找到对应的声母韵母,就循着造字者的同一思路,用了牙字的拼音。这就造成了读“伢(ŋá)”为yá,音与义扞格不入、形与声不伦不类的状态。
不同于“n”的前鼻音,“ŋ”的发音是后鼻音,普通话里面没有这样的声母,只存在于几种方言里。湖南方言对一部分零声母的字,多用ŋ充任声母,如“ŋa(腌)”“ŋe(额)”“ŋou(偶)”“ŋang(昂)”等。其中属于复韵母ia的字在湖南方言中分成了两类,一类与普通话ya的发音相同,如押、涯、雅、讶等,读古音的“爷”字属于这一类;另一类去掉韵头i变成了单韵母a,再配上声母ŋ后读成ŋa,如鸭、牙、哑、压等,但这类字在普通话中对应的发音仍然是ya。
伢字的方言发音不是ya,不能和押、涯、雅、讶、爷归于一类;也不是把复韵母ia去掉韵头i以后形成的,和鸭、牙、哑、压也不是一类。这个字的发音本质上就是声母ŋ配单韵母a,与之同类的应该是“ŋa(腌)”。腌在湖南话中读ŋā,组词为“腌臜”,意为肮脏、杂乱、添堵,这个字可以用普通话ā为之注音,含义、组词也能基本对应。因此,伢字的普通话注音也应循此例用á,才能更接近实际。
在语言起源中,名物类很多都来自象声,如猫、鸦、鸡等字的发音,都是源自它们自己的叫声,即古人说的“其名自詨”。孩子出生的时候,哭声其实基本差不多,古人听着是“呱呱(gū-gū)”,于是说“呱呱(gūgū)坠地”,“呱”字因之产生;近现代北方人听着是“哇哇(wā-wā)”,所以叫孩子为“娃娃(wáwá)”,“娃”字因而被引申使用;湖南人听着是“嗯啊(ng-á)”,所以叫孩子为“伢伢(ŋáŋá)”,“伢”字因而被造出。所以,从来源看,伢字的普通话注音应该是á。
在湖南人的实际语言交流中,伢字用在句中的时候,如果语速比较快,其声母ŋ有时会被说话的人略去。如“快点,快点!你这伢子怎么还不动唦!”之类的情况,伢字的发音常会被还原为á,而绝不会说成yá。此外,在“五里不同声,十里不同调”的湖南乡间,有的地方伢字的发音就是á。
综上所述,湖南方言伢字的注音应当更正为á,这样更符合语言实际,也不会混同于湖南人称呼父亲的“爷(yá)”字。
至于爷字,《新华字典》的普通话标准音为yé,主要是用于称呼祖父的。湖南人称呼父亲也用爷字,发音却是yá。虽然爸爸这个输入称呼在城市里已经差不多全覆盖,在乡镇也近乎普及,但“爷(yá)”字的音义还没有从湖南人的潜意识中淡出,而且近乡远村和民间闾巷称“爷(yá)”的还很多,他们沿用的是古音义。爷字在《康熙字典》里的诠释是“以遮切,音耶;俗呼为父。”释义就是父亲,《木兰辞》里“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的爷也是指木兰的父亲。《康熙字典》是用反切注音,爷字的反切是“以遮切”。反切法比较繁琐,一般的方法是,取前一个字的声母与后一个字的韵母相拼。“以遮切”的前一个字是以,没有声母就取韵头y;后一个字是遮,取韵母e,拼出来是yé。这不正是普通话的“爷”吗?其实不然。用现代的读音拼出来当然是爷爷的爷,但古音不是这个样子。宋代以前的古音,遮字属平水韵麻部和词韵第十部(麻),读音为zhā。宋元以后是zhā、zhē两读并存,到推广普通话时,才确立读音zhē的正统地位,其实包括湖南在内的多种方言还是读的zhā。所以,按遮字的古音取韵母a,拼出来就是“yá(爷)”,这就是语文老师讲《木兰辞》时,爷字读yá的依据。
湖南人用普通话“爷爷(yéyé)”称呼祖父,是从北方音输入肇始,普通话推广后普及的。而在广大农村,很多人还是称祖父为“爹爹(diādiā)”,这仍然是沿用的古音。这个“爹”字,《广韵》和《集韵》注为“陟邪切”,《正韵》注为“丁邪切”,《康熙字典》标为“雅平声”,即雅字读平声,写成拼音就是yá,就是说古代爹字可以读yá,用于称呼父亲。这是官话读音,如果用方言切,“陟邪切”“丁邪切”前一个字的声母都是d,后一个字“邪”古代读yá,韵母是ia,拼出来正是湖南民间对祖父的称呼“爹diā”。但是近现代方言中称呼父亲为“爹(diē)”的要普遍得多,《新华字典》的注音也是diē,这个读音用反切同样可以切出。“邪”字的读音在近现代演变成了yē和xié,在反切的时候取韵母ie,和前一个字的声母d拼出来就是diē,一点都不违和。看来,爹字在语言发展史上演变出了三个读音,yá音已经消失,diā音正在衰退,diē音还比较普遍。按照汉字“六书”衡量,爹字应是形声字,形旁为“父”,表意,指父辈;声旁为“多”,表音,应读duō或与之相近的音。以上三个读音都不符合这个条件,只有另外的第四个读音duǒ才是。“爹duǒ”字是一个稍晚出现的字,不见于《说文解字》,最早在南北朝出现于民间。《南史》《梁·始兴王憺传》记录了一段荆楚民谣:“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广韵》为之注音“屠可切”,《集韵》和《韵会》的注音“待可切”更要准确些,可以切出duǒ音来。这应是造字之初的最早读音,经历久远却仍然在有些地方残留着。在常德的很多地方,成年的子女常常尊称年迈的父亲母亲为“老蔸”,这“蔸(dōu)”音明显是“爹(duǒ)”音讹变而来,语义也引申到了母亲,尊崇之意仍然是那样浓厚。湖南属于古荆楚,duǒ音有所沿用是可能的,不想曾看到一部香港影视片中也出现称父亲为“老豆”的情节,“老豆”和“老蔸”不过是声调之差,这语言的生命力和传播力确实不可思议。
湖南湘资一带方言称祖父为“爹爹(diādiā)”,称祖母是不是婆婆?正规的称呼的确是婆婆,但人们普遍叫“娭毑(āijiě)”。娭毑这两个字经不起推敲,查古字典,《说文解字》里没有“毑”字,“娭”字的音义是“戏也。从女,矣声。一曰卑贱名也。”《康熙字典》释“娭”是:“於开切,音哀,婢也。”释“毑”是:“姐,古作毑。兹也切、子野切,并同姉。蜀人呼母曰姐,今俗弟呼女兄曰姐。”语音倒是相合,语义却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只有一种可能:āijiě原本是有音无字的,文人们将其形诸文字的时候,没有追溯到语源,也没有在字典里找到可以对应的字,就撇开语义用了这两个与女性相关的同音字。
其实āijiě是婆婆的昵称,起源与小孩子有关。孩子是创造语言的大师,比如,幼儿口齿不清,要馒头就叫:“mo,mo……”,于是“馍馍”一词应运而生;不会说“吃奶”,就叫“妈、妈”,于是“吃妈妈”就不胫而走。经分析,jiě在湖南一些地方方言里是个语助词,常用在诸如“你快点jiě!”“你过来jiě!”之类的语境,表强调,约略相当于“些、着”。当父母出去劳作,坐在枷椅上的幼儿没法移动,会向做家务的祖母说“挨jiě”一类的简单话语,意思是“(婆婆你)挨近些!”以表达希求大人亲近的愿望。渐渐地,āijiě就从呼唤婆婆演变成婆婆的昵称,久而久之,越传越广,扩散到了几乎整个湘方言区。要将āijiě写成文字,用“娭毑”两个字虽然不靠谱,但也没有更合适的字可选,约定俗成,也就这样了。
说了湖南方言对孩子、父亲、祖父、祖母的称呼,还有母亲呢?对母亲的称呼倒是与普通话基本一致,也叫妈、妈妈、姆妈、恩娘,区别不过声调而已,而对外祖父、外祖母的称呼仍然带有地方色彩。湘资一带的湘方言区,一般叫外公、外婆,常德沅澧一带属北方语系西南官话区,与湘方言区虽有语音、词汇的交流但保持着相对独立,称呼是“尕公”“尕婆”。“尕”字不见于古代字书,只《新华字典》中有“gǎ〈方〉小。”的诠释。这个字在中西部地区口语中很常见,声调在常德方言中是阴平gā。那么尕公、尕婆就是“小公公”“小婆婆”,当是从公公婆婆派生出来的。公公婆婆在北方已经演变成了爷爷奶奶,但“尕公”“尕婆”仍然在沅澧一带存在。不过尕婆被小外孙们叫成了昵称“尕尕”。现在“尕尕”大行其道,很多人都已忘记了还有“尕婆”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