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这个词在常德方言中很常用,一般情况下,好、标致、洁净叫“宁馨”,读音níng-xǐn。常德话“宁”字没有后鼻音,因此方言读音为nín-xǐn。如:“这女伢长得好宁馨(标致)啊!”“屋里收拾得真宁馨(洁净)。”“小心,这里情况不宁馨(好、妙)!”在常德,宁馨一词是个泛化的赞誉词,具体涵义常随说话的语境而定。如:“你是个宁馨人,应当处理得好兄弟之间的关系。”宁馨在这里是指“懂道理”;“小张是宁馨人办宁馨事啦!”宁馨在这里又是“能干”“漂亮”的意思了。但是,很多常德人写的是“灵醒”两个字,因为他们不知道“宁馨”二字古已有之,可以直接拿来用。
宁馨,最早见于《晋书·王衍传》:王衍小时候去见山涛,山涛见到他,说:“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意为“是哪个老妇人,生了个标致的儿子!”但他接着又说:“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翻译过来就是:“但是贻害天下百姓的,很可能就是这个人!”山涛的话是先褒后贬,这是六朝名士臧否人物的常用语式。后来的《南史·宋前废帝纪》也有一段记载:太后病重的时候呼唤废帝,废帝怕晦气不肯过去,太后生气地说:“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宁馨儿!”意思是“拿刀把我肚子破开看看,怎么生出这么个好儿子!”这是气极了说的反话,生活中很常见。此后,这个词不再见诸文献,历代注释家依据前述两个事例多方揣测,释褒释贬,各持一端,现今的词典只好释为指示词“如此、这样”。没想到这个词在古武陵地方沿用下来了,明显是褒义,并不仅是指示词那么简单。字典词典的要务是正确反映语言音义,宁馨的条目释义是不是该校正一下了? 愞:在日常的生产生活当中,要是遇到紧张或危险的场面,有些人可能会发生恐惧反应,短时出现走路不动甚至站立不住的现象。对此,常德人会说,“看到近处路中间发生了车祸,我旁边站的那人忽然愞到地下,尿都出来了。”“他那是吓的,吓发‘愞腿瘟’来了。”“也确实吓人,只隔我们两米远,连我的腿都有点愞呐!” 愞,常德方言读音nuó,与挪字同音。《集韵》的注音为“奴卧切”,读音同糯字,意思是“怯也”。常德方言沿用了古音义,语义为“因怯懦而瘫软”。有时候“愞”字还有所延伸,如:“这孩子真烦人,不给他买,他就愞在超市里不肯走。”愞字在这里是作“赖”字用了。 㷈:六七十年代以前,常德农村普遍用柴草烧饭、取暖,家家都少不了一口大柴火灶和一眼名曰火坑的设施。除了燃料匮乏的地方,山林人家的火坑不仅冬天烧火,一年四季都是不熄火的。“火坑”这名称地方性太强,外地的人常因字形相近而误以为是北方农村的“火炕”,其实它与知名度很高的“火塘”是同类,都是屋子里挖的一个用于烧火取暖的土坑。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的远古居址,室内全都有个灰坑,就是火坑或火塘的遗迹。中国远古人自从学会用火,通过长期的实践,掌握了钻木取火、火镰打火等技术,但最常用的还是直接保留火种,火坑就是每个家庭必备的火种坑。过去每个家庭的堂屋都有一个神龛,或者叫做神堂,供着祖宗的牌位,或者是“天地君亲师”的神位,这是房子里最神圣的地方,严禁亵渎。除了这里,地位最高的就是火坑了。旧时,女人有权在火坑边活动但严禁跨越;如果到别人家做客或串门,即使是男人,也不能跨越别人家的火坑,因为跨越火坑的行为被视为是一种亵渎。 常德农家的火坑大多是方形的,周边砌着石块,最不济的也砌着砖块。讲究的人家是请石匠打制的条石,靠板壁的一面还立着一块隔热防火的大石板,靠着石板还砌了一个长条形台子,可以放油灯、烟袋、水罐等物。所有山里人家,房子建了多少年,那火坑就燃了多少年。火坑不仅用于烤火驱寒、熏鱼熏肉等,日常做饭、烧水、点灯、吸烟,都是从火坑取火种,连火柴也用不着。山村里,火坑屋就是一家人的起居室。火坑里常年烧着树蔸、树枝和劈柴,只要闲下来,一家人就围在火坑边,大人煨茶、点烟、聊闲天,孩子们烧红薯、烤芋头、焐橘子、燃米花,其乐融融。白天出外做事或者晚上就寝,人们就用火坑周边的柴灰把燃着的火堆掩埋起来,回家了或者起床后,再扒开灰堆,露出火炭,续上柴草,火就又燃起来了。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保留火种的方法,常德农村叫做“㷈火”。 㷈,常德方言读音ó,和哦字的方言读音相同。《集韵》的释义为“藏火也”,注音为“遏合切”,读音同讹字。明末字典《正字通》注释说:“今人谓藏火使复燃曰㷈,读若遏。”无论讹字或遏字,常德方言的读音都是ó,与古代字典、韵书的音义是相同的。㷈字在常德方言中还有引申,如:睡觉盖上被子,民间戏称“㷈被窝火”;天冷把手伸进口袋或者袖筒,会说“筒进去㷈下下”;把生鸡蛋塞进灶膛边或火坑边的热灰里,“㷈熟”了吃别有风味;冬天做甜酒,会用旧衣物包起来“㷈着保暖”。 甚至,人们摸到了烫手的物事会惊叫“㷈人”。为什么?因为火坑里㷈着的火既不冒烟,也没有火光,从外表看不出来。如果贸然伸手去摸,很容易被烧到。有经验的大人不容易着道,好奇的孩子就免不了,狗猫更是经常被烧到。特别是猫,稍微天冷一点,它就在㷈着的灰堆旁边不停地挤挨。挨到极近的时候,总是被灰堆里藏着的火炭烧得跳起来跑走,可是不一会儿它又来了。所以旧时农家的猫,一到冬天,后腰附近的毛皮总是被烧得黑一块、黄一块的。“被㷈着的火烧到”和“被烧开的水烫到”,农村人说的时候简缩成“㷈到了”。“温度高、很烫”,普通话说的是“烫手”“烫人”,常德方言说的是“㷈手”“㷈人”。 鈋:我们日用的刀斧锄等,是依靠刃口来维持使用效率的器具。刃口其实就是开出的一个角度极小的锐角,用久了角会被磨损,变成一段极小的圆弧。磨损越大圆弧越大,使用效率越低,用普通话说就是“钝”了,用常德话说就是“鈋”了。如:“这把菜刀用鈋了,天天都在切切剁剁,口子磨圆了,白菜都切不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及时磨砺,使刃口保持锐角,器具才会锐利好用。 常德方言的这个“鈋”字,《唐韵》的注音为“五禾切”。用普通话反切,读音为é,与讹字同音;用古音反切,读音为ó,与哦字同音,常德话沿用的是古音。鈋字的语义,《说文解字》说是“鈋,圜(圆)也。”意思就是刃口被磨圆了;《广韵》说是“去角也。”意思是刃口的锐角磨没了;这正是常德人正在使用的语义。鈋字在现代普通话中失去了使用价值,早已被人遗忘,却在常德方言中完好地保存着,原本的古音义还活跃在常德人的口语中。 肨:常德人说臭气重,常常用“pāng臭”一词表达,但不知怎么写,以为是个非正统的地方土话,就管他写个音近词“喷臭”充数。其实这是个正正规规的古词,写出来是“肨臭”两个字。肨,《广韵》的注音是“匹绛切”,声调去声,与胖字同音;常德方言的声调是阴平,与滂字同音,两者读音同源。《唐韵》的释义是“臭貌。”两者语义也一样。 谝:能言善辩、滔滔不绝,常德方言称为“谝”嘴巴皮,近似于北方口语的“贫嘴”。例如:“就你嘴巴生得贱,一天到晚只晓得谝嘴巴皮。”“嘴巴两块皮,边讲边移,看你谝出什么花样来!” 谝,方言读音piǎn,和片字音近,与《集韵》的注音“平免切”相一致;语义和《说文解字》的释义“便巧言也”、《类篇》的释义“辩佞之言也”也是一致的。 癹:铲除杂树杂草,常德方言叫“癹”。用为动词的时候读音为pō,和坡字同音。如:山茶油产区的油茶林,隔个两三年就要把生长过旺的丛杂、茅草铲除,较平缓的地方还要把土挖松,叫做“癹茶茏”“癹茶山”。 用为名词的时候读音为bā,和巴字同音,常德城里人也这样说。如:拓荒除草开辟整理出来,用于耕种、居住的地界,叫“癹界”(读音酷似“巴结”)。癹界常被引申为“地点”,如:“你从哪癹界来的呀?”也被引申为“地基”,如:庄稼、房屋连同地基被水、火一类外力摧毁叫做“铲癹”,意思是主人开辟出来的“癹界”被彻底铲除了。 癹字的这两个读音都是从《康熙字典》的“普活切,音泼(pō);以足蹋夷艸也。又蒲拨切,音跋(bá);除艸也。”引申沿用而来。 䉻:有一个古老的水稻品种,结出来的谷粒外形细长,颖壳颜色黄里带红,故而得名红谷。红谷去壳后的米粒表面包有一层淡红色的糠皮,糠皮附得很紧,煮成饭了都不会脱落,即使通过碾、碓等工序去掉了糠皮,米粒表面还会残留一些红色的条纹,所以名叫“红米”,古代称之为“䉻”。䉻,《集韵》的注音是“翘移切”,读音同祇字,写成拼音为qí;释义为“赤米”。红米是旧时代穷人的主食,艰苦的井冈山时期,毛泽东带着红军就吃的这个,还留下了一首“红米饭、南瓜汤……”的著名歌谣。 红谷的植株很高,长得好的可以平齐耕作者的肩;红谷的抗逆性很强,天水田、冷浸田、深泥田、沙滩田都可以顽强生长;红谷的产量,也比那个时代的其他水稻品种都高。唯一的缺陷,就是品质粗糙、口感差,这对于但求一饱而不可得的贫苦农民来说,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由于红米品质的粗糙,旧时常德人因此把其他品种的糙米都叫做“䉻子米”。这个名称现代已经消失,只在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中才能找到少数几个知道的。现代市场上卖的米都是精米,连营养价值极高的米嘴都被刮去了;卖的糙米即使标签上写着糙米,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糙米,真正的糙米米粒表面还包着糠皮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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