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赵光刚一回到家里,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就斜坐在白底绣兰花罩布的沙发上发愣。沙发是靠着旁边平齐他胸高的一个粟色柜子,柜上面摆放一台蛋黄色的电话座机和泛着亚白色的一套细瓷茶具。质地舒展而又净洁。因这块休闲地方离厨房较近,隔扇厨门阻挡光线的缘故,略显得有些昏晕。但能遮掩这家主人赵光此间他的眼角似有点尚未风干的泪痕。
今天在赵光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太让他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他的清瘦脸面已经透析他一副无所事事懒洋洋地神色,虽然他处在无聊状态下无意识的一边从青瓦色光线看着窗外冷阳下的北风把冰雪末子扑扑地打他家窗户玻璃,是那么有恃无恐为所欲为的自由;他的嘴唇带点抽搐,一边念叨:今天星期三,没记错,星期三。时间……都集合在令人伤透脑筋的元旦节……就快到了。 茶几上摆放他上午喝过的三寸高的乌黑茶杯。这款茶杯是他出差福建地摊上淘宝所获。迷信它能预报二天天气变化。他扫了一眼那茶杯泛滥一种和天空诡谲晦暗纹波拂水的光。其实,他不希望前脚到家后脚就响电话铃声。他感觉身体放松了些,逐渐斜靠沙发背,漫不经心地仰抻一下脖子,顺手模准了墙壁安装的一个金属盒的电源开关,指头稍用力一摁,光明了整个客厅。 窗外的天空,显而易见是浓厚的黑夜罩布似的。 赵光就在层层冰末寒雾包裹的今天早晨离开工厂的。厂里诸多冗长杂碎事物,他再次试着对前来送行的尤匡和魏忠交待了工作,显得亲和力地拍了拍尤匡的肩膀;可他的眼睛却望着厂门口那棵依然长着绿叶的槐树,“尤匡,大胆地试试……厂里事物交给你做主……”说到这里,他转身仰起他猴瘦的脸面,伸出手指点了点在尤匡旁边的魏忠,说:“老魏,昨晚咱们说好的,……乐意做尤主任的帮手?嘿嘿嘿……行不行?态度坚决点——” 站在冰末飘浮的寒风凛冽的尤匡和魏忠尽管都披的厚厚的蓝色棉短大衣,但仍旧抵挡不住早晨似乎被凝固的冰寒罩子,也尽管他俩都侧重保持在老板面前那份不畏寒冻的坚强毅力,同时不得不屈服此刻寒冷窒息的艰苦——抗争似的紧缩脖子在棉衣领上连连点头,难以抑制他们嘴巴里的阵阵哆嗦,口鼻喷射齐齐的一串串急促的无色粗气,顿时萦绕他们的头顶上嘣出一个强劲地“嗯——”的声音! 赵光擤了下鼻子,坐在弥漫着暖气的温馨小轿车里。车屁股轰——地响起,一股股讨厌呛人鼻息的浓烟卷起,车窗口探出那颗瘦瘦的头颅,说:“非必要不到我家来,管好厂——” …… 赵光熟练地开着小车碾压一夜冰冻的路面,响起吱吱嘎嘎破碎薄冰的声音,他很满意早晨就能听到来自小轿车滚动的轮胎与静止厚重地面的冰层磨擦美妙的轻音乐,一种什么样的高级享受!陶醉似的尽量保持在简陋道路上挂的中低档车速,谨慎小心呵护着这首音乐伴他愉快驾驶,仿佛车窗玻璃上下运动的刮水器,满刮子晨雾和浓缩形成的水珠子随着一路吱嘎音乐汨汨流淌。 小轿车驶过了虎跃坡。 赵光闪亮着双眼注视前方,他已从思考杨宝源、鲁一鸣及周絮等人在上月底提的几件事中解脱……他们提前摆庆功晚宴和灯会。 向老子示威、挑战!——谢绝杨宝源不安好心的邀请。他隔着车窗朝空漠冷酷的天空阴笑—— 咦……旷野村舍怎会传来几乎消失乡俗的边说边唱的歌?——信口随出的词儿。赵光曾经听到过也参加过的……好多年前……“说唱歌”愈来愈近了…… 忽停忽落顽皮的冰末啊,被冷面的风裹挟往土路上爬。一夜冻一层冰溜溜的路呀,到处枯竭、寂寥,哪是土路的家?看哟,零零离疏疏的电杆、树枝、荆棘、小草吧,悲哀的生命向广袤的神仙叩头摇摆。施舍吧,难觅一只糟糕的鸦;神仙呀——农舍那混合不堪气味呢,冰冻地下哇,家禽都蜷缩窝里吗?鸟呢?风兮?乌乌啦啦!绿呢?乌啦啦…… 轿车在减速缓行的同时,赵光眼里噙满泪…… 车驶进市区主干道路口,正巧遇到红灯的暂停指示,他在情绪上略有调节——长嘘一口气。 绿灯亮了。他拍了下方向盘……小轿车直接向市政府方向驶去…… 眼下,赵光当务紧要预防的,无疑是他官场前途的大事,恐被某种意外辐射或撞击而落空。 …… 赵光的身体想放松舒服的半躺着,想放右腿在沙发上,尖瘦屁股在沙发上向左边挤动,细条的腰身也跟着放肆摇动,手上一不留神碰到沙发上摞起的尺多高报纸,滑落一沓折叠四方块的小报。他没顾及去拾脚边报纸。而是斜偏臀部,手指从他呢大衣内抽出折过的报纸往茶几一扔。接下来,他整个身体直接感到舒适多了。 赵光回想今天上下午特地到市政府大楼去找童果麦主任,结果两次扑了个空。回家将近半小时,情绪上仍然消沉,觉得最冤屈的是下午这趟:来回走路。 当赵光从政府大楼大厅门口走出来的时候,精神就已经有些疲软,犹如冻伤的一条蔫巴茄子。他唬哧哧地嘴里不停地打哆嗦,像似被旁人无礼冒犯受屈的那样置气嘴里的哎呀声!筋筋瘦瘦双手也不停地来回使力揉搓,狠狠将脚下皮鞋踢磨一路,此起彼伏的“笃笃——”响声,震动了楼里大理石净面四壁,仿佛返还他凄心寥落不安情绪上分流的抱怨! 冬尾的寒冷仍旧横冲直闯侵犯着厚重的大地。楼内外温度落差很容易感染到刚从楼内出来的赵光,剔除了他保温呵护的条件,他的牙齿已经不由自主在打颤。他采取临时的有效措施,便是紧忙抖动双手扯起呢子大衣衣领御寒。匆促走下大楼台阶几步,他在依恋般地思想支配下忍不住转过身去,以诧异的目光再一次领悟这座偌大政府大楼的神圣。 毫不讳言,在此之前,赵光完全有资格去熟悉并记得大楼设计层级与间隔。因为毫不夸张地平心而论:赵光每个月必定隔三岔五就会到三楼会议大厅聆听各级领导人所强调各自重心的工作指示。而此时,这座大楼已经让他深深陷入扑朔迷离了! 大楼是“宁静”的。“宁静”具备它质的坚不可摧的渗透力,外溢楼外边呈亚灰色的冰凉墙体。不远处,赵光完全一目览余那里的花圃园地植物正被寒风最后一点残力余威的侵犯,最后托起舞动交错花树和沙沙乍响正待返青的一排长的竹子。此间,赵光仿佛在他眼帘活动许多他曾加入无比壮观的行列,流水似的生机勃发人群,从这季节长满鲜花绿叶的甬道,迈开稳健八字方步进出入咫尺距离的宏伟大搂。 赵光忽然抖搂一下,踩刹车样的伸长脖子仰面吸了一口浸入肺腑的冷气,扬手就朝他身体各部拍打、甩膀子、摇摇头,扭扭腰、脚上原地踏踏。他略带点不满意的,便是他眼里像落有灰尘,派生两颗泪珠滑面,……他顺便,仅仅是顺便所为,轻轻揉了揉眼里蕴藏他万分不舍的痴念柔情。接下来,他勇敢地迈开大步走出了政府大门。 枯萎树叶子像孤独游子在阴霾空中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行走在不到两米来宽人行道上的赵光,已经根本不在意落叶残枝袭扰他的头和肩上了。他努力拨开他脸面遮挡视野的几片落叶;尽管他仍置身于悄无声息而未知缥缈途中的努力。然而,叩啄他心灵的依旧是种望尘莫及地无奈。 宽阔八字大道的十字路口斑马线迈上人行道上,赵光的脚步蓦地趔趄向后倒退了几下,他迅速避开从他身边一闪擦过的一辆脚踏车。他说了句,糟糕—— 自由格式的骑车人是位中年汉子。他戴顶棉帽子,头也不回,糟糕?不长眼——您嘞!说得蛮横,糟糕透顶的现世! 谁不长眼了?赵光喃喃地说。语气倒像只受到严重攻击与惊吓、尚未长出利角的困兽。 毕竟赵光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凶险的,他决然行使他不可饶恕的权利,他箭矢般的目光锋芒,齐齐千钧直射那个已穿梭于人群中的骑车标靶!挥动握拳朝那方向冲击……一片枯叶坠落地上。 往往一顿宣泄或释放心里淤积的怒火手段,是可控范围的一剂疏通、疗伤的良药。赵光很快面对他此刻的隐痛;犹如小动物遭遇到伤害,无疑的伸出鲜红舌头舔着那块疼痛。 赵光重新扯了扯被风卷翻的呢大衣角,正了正他脖子上羊毛衫高领。他颠覆性的判断“自由化”引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惊讶变化,“脚踏车文明——”他自我解嘲地这么一说。因为他根本没有富裕时间、亦没有昃食宵衣精力研究抑或指摘刚才发生交通方面这点破事! 然而赵光像似蒙受现代文明擦边球的欺骗了?像个木头人被生龙活虎般的男汉子撞一回腰了?他一路散发了他刚才的情绪,一路的步伐也迈得坚实有力。走着走着,他再一次急促偏头侧身躲到稍近的一棵碗粗的树后。原来他要避开迎面扑来一阵夹杂残枝花叶而且掺合了强烈石灰味儿灰尘。 噢!是市里的财税局! “快把扩出去的外围墙建成……” 奥,黄副局长正催促建筑工人赶工期呢。赵光不止一次评价黄副局经常拿一副火急火燎遭人恼火的架势。 眼前这幕“拆东墙与建西墙”——不正赵光想要知道的游动套路的写照?!他抿嘴笑了,憨憨地且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头往自己头上敲了个“嘭”响,还刻板的骂了句朝天的脏话:“娘西的,奥!破屎事,占此理——” 就要走进一条清静的街巷口之际,真令赵光冷防不胜防,一个腋窝下夹个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给赵光打了个顺口的招呼——“老赵!”但他并没有停留一会子的意思,他走得比较匆忙,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的。 赵光没抬头和那人打招呼,可他有些渴了的嘴里仍吱声应了,虽然声音干涩乏味。皮鞋尖踢走脚下一根稍有些弯曲枯枝。其实他已辨识那人是新华机械厂的吴书记。 当初,赵光曾经给吴书记冠了两个“经常”的高帽子,一是“经常”邀请赵光会餐;二是“经常”找赵光借款发放工人工资。厂里就数鲁一鸣喜欢茉莉花床出格一步。一次,他瞧见老吴骑自行车进厂来,前轮子一滚进传达室铁门,鲁一鸣像掐准时日的见着老吴喊:“下来下来……耍鬼把戏的……请酒没老鲁,借款有钱还?——”老吴慌忙下车,习惯性一面赔上笑脸,一面掏出“湖丘牌”香烟,忙不迭地向鲁一鸣和门卫的秦老师傅敬烟……这点旧破事,赵光如果触景生情,就要感叹唏嘘——唉,真有他怀旧念情的! 还没等赵光挪步,一个包裹头脸扎实的报贩子迟迟缓缓地斜挨过来,她一只手举起报纸在赵光面前晃,一只手捂在装报纸的蓝布袋子,央求赵光买一份。赵光先是皱了下眉头,一瞧卖报人像是个中年妇女,穿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赵光再也没犹豫买了两份,捏住报纸边角抖抖,散发出一些剌眼鼻的油墨气味儿,然后边走边把报纸横竖叠成四方块塞进呢大衣内……回到家了。 窗外面的寡阳不知啥时隐没,飕飕地寒风毫无阻挡闯入赵光家里,帘布角被吹成似半幅皱巴布画掀在阳台上晾衣架子飘荡。 赵光警觉的不仅起身弯腰把掉落沙发边的报纸检起,扔到沙发上,而且走去阳台关闭窗户,……他完全彻底地没兴趣再回记今天懊恼那些少兴的破事。 但是值得赵光庆幸的是他半公开办厂的路子,证明所思考的东西超乎寻常。 肯定的,赵光一厢情愿地想保住他的芝麻小官位,然而略胜此项筹码的择优选项,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他的正在启步的工厂!如此重要核心,完全为了他唯一可爱的女儿赵婷婷。清晰辨识荣辱共存处于的临界线,犹如他心里时常比喻鱼和熊掌孰优孰劣取舍的故事!因之他作为树立良好父亲形象,一言以蔽之,为了宝贝女儿幸福生活的未来,春蚕吐丝般竭力尽心他首先掌握时代信息第一步……瞟一眼扔到茶几上今天尚未弥散殆尽油墨气味的两份报纸,不屑于上面什么“情恋同性女侠论剑夺榜,穷汉叔娶妻盖压无商量……”类似跌落文化格局的花边八卦。 可是有一条不显眼的消息引起赵光的关注:“昨日,随生的油印小报‘拾柴翁’门店,已被东城街道文化站查封!” 赵光浑身一阵哆嗦,刚才端在手上的茶杯跟着抖动。无论如何他难以置信这位多年不见的少年朋友加“文革战友”的随生,竟然落魄到这种羞涩程度?一声感叹还没落地—— 栗色柜上响了电话铃声…… 续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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