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疤子(小说)
文:小老儿 后半夜的霏霏细雨下个不停,间隔停歇只是小一阵子,接着又如初的飘落起来,虽然地处丘陵-带的自然村落和沅水经济发达区域规划的整齐村庄一样挨拢春暖时日,可是这里似乎格外受到飕飕冷风裹着雨雾弥漫的威胁。 蒙蒙光亮呈青灰色,寂静山丘上一条弯曲砂卵石土路,能辨识它约模三尺宽。 一条宽身颀长黑影拉着一辆板车在路上缓慢前行,路面覆盖的一层砂卵石夹杂些泥土,出现农用车驶过后的凹凸痕迹。黑影拉着板车顺着路基凹槽向前移动,仍然挤出卵石相互踫撞“嘎吱”的细碎声音,留给身后山野空旷是“沙嚓”声音,仿佛是饿扁肚子的长虫挪动身躯口吐酸水的抱怨,接下来它毫没意思地又昏睡过去,恢复了冰冷路面与空寞的凌晨。 山野那边先前没打声招呼就卷过来涌动游移地薄薄水雾气,不仅仅是悄然无声地袭来,不仅仅是两旁峭壁岭上渗黑模糊的参天古树每次枝叶在风雨里相互抖动一次,便会以居高临下态势朝下面路上撒过来一层接着一层不间断地雾气抑或飘忽在空寥四野,风刀箭雨似的阵仗蜂拥奔袭,而且在视线之内大地上也渐渐地腾起,简直意欲在天亮前呑噬这条寂寞而简陋的道路,因此,漫天似花葺雾气犹如专门对着道路久缠不散,绝非是对付这辆上世纪末作古的破旧板车一一拖车人一一枸疤子。 枸疤子身上那件夾袄敞开两粒扣子,露出他贴身青布泛白小衫,小衫外面挂着用塑料薄膜包裹一样东西一-米粑粑。他用体温焐着。 他裹着水雾气里摇了摇头,甩掉头上那顶皱巴巴单层布帽尖子水珠,黑红脖颈的两根青筋像两条细蚯蚓顺着他的意愿自如扭动,鼻孔喷出两条粗粗白烟融合他眼前的水雾,他用鼻腔“嗯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在他帽沿前拨开一层湿润润雾气,抿气而又咬紧腮板骨,结实身躯稍朝前勾着,脚里穿双解放鞋,恰同磁铁般地贴紧凹槽路面,一步又一步扭动呈之字形朝弯角坡陡上迈去,渐渐地、渐渐地……身形墨黑像座孤寂小丘包在微略天光里移动。 狭窄山风恣意妄为向空旷漫无边际袭击,不止一次把枸疤子帽上小水珠子飙进他眼球,而他习惯使然,于是就顺势偏头摇摆,刚眨眨眼睛的剎那间,帽尖子还是触碰到路边一块稍大棱形岩石,脚板顿时失去了贴地磁性功能,身躯晃动同时膝腿扑地跪在路上。他坚强咬紧牙齿,暴凸脸腮变成倒偏式鹅蛋脸形。他没吭声也没朝自己望,迅速爬起,扭头张开他长有黑圈毛宽厚嘴巴向车上用塑料薄膜里躺卧的人说道: “娘,妈,没事吧……没……” 躺卧在板车被他叫娘的人似乎捂着里层棉被“嗯”了一声。 枸疤子用手拨开-层湿润雾气,睁大眼睛盯着板车一一听见娘“嗯”了一声。目光感应她的身体在棉被里微微挪动,他才放心地向车边吐了口带点咸甜味的雨水一一牙龈磕碰出了血水。又溢出股咸甜味被他吞回肚里。他手里握紧带有尘垢的车把子边走边说: “娘有远见,昨晚您还提醒我这段路坡陡长,坑洼不平……日后挣了大钱就请人帮忙专修这段路,隔壁家杨干鱼、陆家花朵子,还有“屁三多”胡蚕豆都请,哦,玲玲姐进城里大医院当了医生,她能到这里开诊所多好,用不着冒这么个鬼天气进城……也是啊,非要背脊贴木板才同意去诊…… 去了,会挨她骂嘞,甚至骂着骂着就动肝火说:‘枸疤子是个混蛋,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才送来诊?’ 难道让我说实话……您不愿多花钱诊病?明晓得十来户的自然村没诊所……可能她举起拳头一阵猛捶我这条理由,嘿嘿……小时候藕塘模鱼就被她整过一回,满脸污泥,她替我洗净……坐客运车进城喽。” 天空霏霏细雨停了,雾气却浓了。 思想和说话,应该是人生中唯一自由、松弛、奔放,健康人无须花钱和依靠别人帮助 从娘胎肚里带到世界上一份独享权益支配。 枸巴子拉着板车嘎吱嘎吱地爬上了坡。估模前面上国道约几公里路。他想,“不能懒惰歇脚,莫寂寞了妈,”他揺晃一下脖颈,哈口气说道: “妈,记得您挑脚到公路边卖腌菜吗?那时我三岁哟,一头挑我一头挑两盆剁好的腌菜,您说:‘枸疤子有福气,享受箩筐里晃悠悠运气,像个小猪崽卖掉了事,嘻……’我哭了、喊了、大声叫了,惊天动地,您却仰望带露水而又没褪去晨星的天空微笑,-会儿肩膀、脖子、痩瘦头挤成一堆像凹田的稻草垛子,无声流泪,想爹了吧?我不敢问,睡了。嘿嘿。” 路上蹿出-条黑糊糊东西往坡上一闪,草丛里析出蟋蟀带尖刺的响声,“呵,是喜欢偷野葡萄的松鼠吧,兴许是黄鼠狼神出鬼没,可惜沒带细丝网,唉……” 弯曲小路彻底地被雾气吞噬了,天地间除了枸疤子那辆破旧板车发出那独特干瘪无味的“戛叽戛叽”响音外,伴着的像山里洞穴发出断断续续阴冷而且令头皮怵麻的“呜呜”寒风的尖哨声。 他的右肩往左边扭去,稳健脚步车儿转地避过从斜岩壁上脱落-块扁石片,猜想是风化剥落掉的。板车随着他身体扭动的惯性“戛叽”一声便停在-块安全地方,他矮下腰定睛检查车轮轱辘,又伸出手指触模,有点微温,然后就把搭肩粽绳斜挎肩上走着说: “妈,刚才讲到哪里啦?噢,讲到您挑着我去公路边赶集卖腌菜和拌了辣椒的大头菜,人多热闹,灯灯戏唱得噫呀噫呀好响好长,呵,您把根竹杆子插到土坡说:‘竹杆子影子没了,菜也就卖完收摊了,’又说:‘自古讲,儿女不离娘爷是这辈子行孝报恩、还债的,长大跑远了还什么债、报什么恩?枸疤子是报恩的。’ “‘我说:喝沅水支流长大崽妹子个个都养得灵泛和标致,像荷塘莲花乳白透粉红,身高窈窕呃,’您说:‘垫书本累积厚度慢慢长高,就像腌菜,薰整出来噢。你呀,答非所问,东扯西拉鼓捣不过脑壳的话,人家刁说没家教哩。’” 枸疤子忽然腾出右手朝右脸“啪”地一记耳刮子,他感觉火辣辣的那种感觉,责罚自己二十年前的事而挨打-- 准确的说,那天他娘非但没拍他屁股,而是疼爱他给他一角钱买两个串眼油粑粑解馋,他蹦蹦跳跳买回让娘先吃,娘笑了……他却始终记牢了那句“人家刁说没家教”的话! -种联想好比是神话中的奇妙法宝,刻骨铭心地储藏在头脑里任由联想主人随意信手拈来佐证-一 枸疤子此时依稀回记那年月日他家门口的一棵挂花树开花了,房前屋后被幽幽花香味儿侵蚀薰染了;不远处,像碟盘式的凹田里扎了许多人高的稻草垛子招来纷飞狂舞粉白色蛾子了;跨腿过去往前走华里逶迤小土路就到“卧虎”山了;早晨太阳从那树梢梢、山尖尖背后冉冉升起了;山下是一个用人工围堰的荷塘了。 荷塘原来因为沅水支流灌溉滋润这里,被大人小孩喊叫是金子银子的荷塘,自然村十来户分散农民都能快活享受荷塘里每年季节性的荷叶、荷花、莲蓬、“鸡屎泡”、嫩藕、小鱼虾……美丽风景,或解馋或挑到公路集市换钱,倘若运气好,还能意外捞几只昂贵的王八,那种卖价笑得小崽们嚷着拿着硬货币去交学杂费或制件过冬的褂袄新衫…… 前几年,那边改道堵塞流水,这块聚宝盆似的荷塘就由枸疤子、胡蚕豆……几个后生围堰保水,靠天老爷春上那几场雨和隆冬雪水维系,大打原来沅水支流保佑的福气的折扣。墨绿叶、乳花点红香的时节,既便是天空的满月映在满池荷塘,犹同昙花一现,接着孳生出浓浓酸腐水气弥散,几支橫七竖八褐色杆杆斜插荷塘汙泥,像极了枸疤子曾经在香烟皱巴巴纸上涂鸦,所区别是他拿灶里炭火熄灭后到现场比照枯萎杆杆画画…… 刚挨过耳刮子的枸疤子不长记性,偏偏找他陈谷子烂芝麻稍留痕跡往事说道: “记得有次我吃过红苕米晚饭后,拿出‘荷塘画’说,‘妈,画得像不?’您走出屋外披着傍晚不同颜色而又亮眼睛余晖对画看得非常讲究和认真一一拍掉衣上的柴禾屑沬、捋捋黑黄夹白头发、目光在画上闪烁哟。’ “‘您看着看着又流了泪,笑说:‘有点自然神韵,……喜欢又担心。喜欢你天质聪明,担心你离家出走,妈靠谁?憨点、蠢点留妈身边更喜欢,命运乖舛嘞……谁让你是枸家遗腹子?’” 路上,他踩着“嚓沙、沙嚓”地节奏声跟随他走。 他继续联想:一一那天,娘消瘦的脸面在夕阳余辉里似镀过金的灿然一笑,山风抚摸她满头疏密不同颜色头发,飘逸得格外光亮,娘美丽得刺眼球哇。如同隔壁家玲玲姐脸上那种乖光润泽的美丽。 浓浓雾气迫使他暂时停会儿。他转身模模盖在母亲表层的塑料布,雾水积在粗细不等的折皱槽里,于是他用手哗刮哗刮地把塑料布上积水刮掉,细小声音迥旋高坡山下。 枸疤子顺肩顺腰顺手顺脚顺路了,轻松地拉着破旧板车走,车轱辘仍旧在路上发出这会子如他心意--均匀的“戛吱戛吱”响声。刚拐过一条小岔路,他高声呐喊: “儿子用板车送老娘上城看病吔,惊扰山神土地众神灵,请愿谅啊一一” 这嗓子炸破四野寂寥,震动路路纵橫两边丛林跟着析出鸟宿叽喳动静,“扑”地搅得几林子树枝相继“哗扑哗扑”-一寂寞丛林顿时奏起旋转式的阵阵响声,沾着湿雾气越过墨绿林带在弥漫空间迥荡。 五大三粗的枸疤子,计算行程只需再向西一二里地,宽阔光洁-环二环通衢柏油马路就到了。抱起娘迈上客运车进城。他担心雾气漫天哪有如愿的? 继而想到大医院那里讲究“静”,排队挂号、医生号脉、交钱、拿药等等一系列事要他去做……如此-番功夫,她势必会处在耗时中的寂寞难忍而产生愁闷,倒不如趁早和娘超前消费言谈哈笑自家资源,嘿、嘿嘿…… 于是枸疤子使劲提了提被雾浸风湿裤腰带勒紧肚子,感觉肚里有股热气上升,犹同吃饱饭的肚子鼓鼓圆圆,他说: “妈,怎么给我起个丑八怪名字叫枸疤子,爹在世也真会开玩笑。 “‘哎呀,烦死人吔,小逼怪,人还没丈长,嘴巴倒会炒蚕豆翻起来嚼牙板筋,’” 他站在澡盆边吮指头,瞧妈蹲下身子低头用手搅动盆里水温让他洗澡,瘦弱腰扳是直挺挺的。 “妈接下说:‘你不姓枸姓什么,叫狗儿?疤子……’ “稍微停顿,又说:‘嗬,真有噢!颜色像绿豆皮荫绿哇。’ “接下来,妈咬紧牙齿轮起巴掌朝我的屁股巴叽扇了。再说:‘这块绿荫疤是阎王老爷给你印记号,让你永遠记着凡事都往好处想,好去做,疤子就会慢慢褪掉…… “‘哦,有裤子遮丑嘞,不怕。做好呢?’ “‘哎哟天呐,教不化哩,做好……就叫枸椿子’” 从此,娘给了他“椿子”学名。 天空雾气似乎渐渐像杨柳絮花在他眼前飘忽,毕竟能依稀辨识脚下湿润卵石路,并且能在花絮纷飞间隙里隐约瞅见前面一条柏油马路上蠕动像毛虫并且放出萤火虫那般光点一一车辆打开了“探雾灯”。枸椿子之前担心少车辆那种顾虑随即消失…… 一阵山风猛地从他后面推来,路两边长的枯萎矮树与凄凄衰草尖尖胡乱狂颠。枸椿子旋即用双手稳住板车,藉顺风助力朝前一路疾走,他此刻释怀地哈哈敞笑,浓密黑眉竖扬,眼珠子睜得亮堂,张开呈紫红颜色宽厚嘴巴,朝路边大大咧咧“卜”地一声,吐出他仍带点咸甜味口水。 接下来,他用一种历经了十多里山路的坎坷、即将迈进崭新道路般的喜庆情绪的声音对娘说: “我脚踏的这段路是平坦混凝土水泥路,是政府专为村人散户修的……前面可以轻松舒服坐华丽客车上城进大医院看病喽,发誓把您新老旧病统统连根拔掉,玲玲姐当了主治医生啊一一 那年她上外地读书,她妈得怪病殁了,我安排人手帮她妈妈安葬……她回来要酬谢我。您知道,枸家哪敢逾越图利的规矩……第二天大早,她喊我送她到路口说是家有困难上市医院找她就行,有玲玲姐在……病就会好,我就幸福。” 宽阔柏油路到了。板车上路要迈个土坎,枸椿子果断地揭起挡水塑料布平放桕油路边,再用两膀力连同被子抱起娘,步履稳健地跨过土坎安放妈在塑料布上,然后一鼓作气将板车用根绳索拴在路旁矮树桩稳当。 他心意满满地长嘘一口气,静等中途上城停靠的华丽客运车了。 他抱着妈,坐在塑料布上打个盘腿,自己从怀里取出塑料薄膜包裹一一米粑粑食物。等她吃完后他再吃。就在他揭开被角一瞬间,他发觉母亲脸面像敷贴张蜡黄纸,眼睛微闭,嘴角拧得绷紧,棉被两边用来遮挡水雾气盖头毛巾也湿润润……他手上带点微温米粑粑停在娘嘴边。顿时他心惊肉跳,面色煞白,恐慌地不敢去触碰母亲鼻子,浑身顫抖着不敢相信是否是厄运临头……接着想到:“天寒地冻,怕是……替娘搓脸、胸膛焐热她身体和手脚……” 枸椿子于是解开他和母亲的衣扣,用他血管喷涨的体温去反哺母亲而且沿用他儿时曾犯重病迫在眉睫,娘倾尽所有胸膛温暖他肉身、焐醒了他灵魂……搂抱儿子至翌日日上三杆…… 此时儿子尽一切办法和全部力量忙碌过后,奇迹终于出现:娘脸上渐渐褪去那种吓唬人的蜡黄色,泛起浅浅青黄夹带淡红,感觉她的细手指在儿子胸膛间歇性动弹,似儿时那日被娘紧紧焐着时,娘拨动手指轻挠他痒痒那种无可言状的舒适,鼻翼骨也微微颌动,她微闭泪痕双目,偶尔朝他射出一线稍纵即逝的光芒…… 突兀激动使枸椿子双眼簌簌泪下,他声嘶哽咽伏在母亲耳旁说道:“娘坚强了多半辈子,不欠以后辛苦的落差啊,儿子在您膝下……听说,要启动开发了,移民搬迁沅水边城,政府会安顿好,脱离穷山凹地……” 他刚毅得憋红脸面,冲着雾气的天地奋力叫嚷:“漫天水雾啊,我正值风华正茂年岁,无畏折腾!娘,要活着!好好活着!” 机动车辆在马路上缓慢行驶,无-列外的打开了橘黄颜色车灯和闪烁鲜红的尾灯,与薄如絮花雾气交织梦幻般轻纱缥渺的五色光彩、犹如初春的晨曦覆盖着宽阔的桕油路面。 “突突突……”农用“狗头”车,独一无二的阵阵吼声,由远渐近的传来。枸椿子熟悉这车是同村“屁三多”胡蚕豆开来的。他也会开。他抱起娘拦住胡蚕豆。 胡蚕豆拢近停车下来,他只知道他娘有病要诊,并不知道他今天送他母亲上城,又对他说了那边一台客运车糟糕得出了点毛病等着修理,他从村岔口路看到…… 枸椿子不容他往下说,要他合力把娘托进车斗后,捂紧棉被斜躺着,他却跳上车开进城一一“我母亲的命烙印儿子心里、手里、全身担着……”枸椿子不知道他这句话却深深地嵌入彩亮雾气里打车儿响的转转。 胡蚕豆手脚灵泛地紧忙爬进车尾,屁股坐在车缘板上,毫不犹豫代替枸樁子守护他娘,接着,他掏出手机给市医院玲玲姐打电话,请她带救护车和枸椿子在柏油路上汇合接诊。 农用“狗头”车-路“突突突……”狂奔吶喊似威力,毋庸置疑,冲破与驱散即将终结弥散的、游离的障碍…… 2019、6、8、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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